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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執荑原以為大婚的事很急。陳習彧今歲二十有四，放在尋常的高門顯貴身上，這個年紀孩子怕是都繞膝了。
但他從即位開始都擱置選秀事宜，頭三年還能用孝道搪塞過去，之後就不乏朝臣上折子，但陳習彧又是三四年置之不理。
民間也有傳聞說陳習彧恐怕身患隱疾，不然怎麽會到他這個年紀卻不願娶妻。
這個說法沈執荑也略有耳聞，但從她與這人的相處來看，想到溫泉行宮時那人情動的表現——他應當沒什麽隱疾。
朝臣們這些年也從一開始滿懷熱情，到逐漸例行公事般上折子。
沈執荑的出現讓那些言官又看到一絲希望，所以不僅催促陛下早日大婚，還提議選秀的事。
而這些是沈執荑幫陳習彧讀折子的時候知道的。
陳習彧連泡溫泉都看書的後果就是，他的眼睛最近有些不舒服。
樂頤說是因為頭疾的緣故，再加之平日裏陳習彧總是沈於政務，眼睛自然也就不好了。
沈執荑起初並不想答應，但在陳習彧“我看不見”“謝謝你”“給”等話術下，她只好答應。
她負責把奏折讀給陳習彧聽，陳習彧負責說該怎麽處理，她再轉寫到折子上。
這幾日殘雪盡消，春光正好，暖洋洋的午後明光灑到兩個人身上。
沈執荑擡頭就能看到陳習彧，他的眼睛因為敷藥綁著白布，沒有那雙總是含情脈脈的眼睛，他整個人都清冷許多。
“怎麽繼續不讀？”陳習彧“看”向沈執荑問。
沈執荑的手落在那奏折上的“葉之玄”上，她心中厭惡，卻還是一五一十按著內容念了出來。
是封請安折子，葉之玄從南州去了安西，這一去千裏，話裏卻全是對陳習彧的感激，以及……最後隱隱約約問了她的現狀。
陳習彧聽完後也沒說回什麽，只把折子從沈執荑手中抽出來：“下一封。”
“陛下不回他嗎？”沈執荑知道葉之玄是陳習彧的心腹，他難道就這樣置之不理嗎？
陳習彧輕笑：“你不喜歡他，那朕也厭惡他。”
這話說的很有昏君的意味。
不過陳習彧又解釋道：“葉之玄此人出身寒門，性情剛毅，可以用作出頭鳥，卻不能長久任用。”
他像個學堂裏的老先生，一字一句給沈執荑講解這樣做的原因。
“背叛過一次的人會更好用，因為你能知道他最大的軟肋是什麽。可有的人不只會背叛一次。”陳習彧雖然看不見沈執荑，但還是摸索著找到了她的手，“這得你自己去辨別。”
沈執荑聽到眼前這人的話——她怎麽覺得陳習彧似乎是想讓她學這些啊，但這些東西不該她學的。
“陛下，這些臣女不該聽。”沈執荑小聲道。
她信任陳習彧這個人，可她也明白什麽是君恩如流水。今日愛她時，什麽都能說給她聽，來日相看兩厭，就會收回所有一切。
陳習彧卻攥緊她的手：“朕想你無憂無慮，可朕更想你白刃在手。”
年少時的陳習彧就是因為以為他無所不能，才讓沈執荑最後差點死掉，他不會再重蹈覆轍。
沈執荑默默點頭，又翻開下一封奏折。
是提議選秀的。
陳習彧讓她如前幾封類似的折子般否掉了，沈執荑就故意揶揄他：“陛下，當真不想選秀嗎？那些小娘子年輕貌美，品行端正，自然都是好的。”
他輕敲了一下幾個書案，摟著沈執荑道：“朕看是你饞人家小娘子的美貌。朕這些日子隱約記起來一些東西，你從前是不是就喜歡到花樓裏玩。”
“我那是為她們跑腿蹭口點心吃。”沈執荑辯解，然後意識到發現陳習彧話中的意思，“陛下是記起來呢？”
“一點。”陳習彧這些日子雖然因為停藥時而頭疼，但卻偶爾在夢中能隱隱約約記起點什麽，“朕記起你牽著我的手，我們兩個人在太平街漫步……”
日頭很好，那時的沈執荑活潑愛笑，眼裏的都是明亮的光，好像沒有半分不開心的事——可她年少時，明明活的那般苦。
“還有嗎？”沈執荑心裏滿懷期待。
陳習彧若是能記起兩人為何錯過那段就好了。
但他搖頭：“沒了，只有些畫面。連記憶裏你究竟說了些什麽，朕都不知道。”
沈執荑有些傷感，眼睫微垂，陳習彧看不見卻感受到了，於是他轉移話頭：“你不是問朕為何不選秀嗎？”
“朕的精力也有限，愛你足矣。”陳習彧總是不吝嗇表達愛意。
沈執荑聞言丟了筆，紮進他懷裏蹭了蹭，他無奈失笑，卻還是輕撫著她的肩安慰。
他道：“遲早能記起來的。”
可能是今天，也可能是明日，但總可以的。
徐宜主這個人嘴上說著清修和什麽節儉，但她的壽宴卻辦的風風光光，比之去年陳習彧的萬壽宴都沒差多少。
這樣不符禮制的事情，沈執荑覺得不妥，外頭的自然也覺得不妥。
陳習彧卻並沒什麽表示，然後沈執荑就後知後覺明白這事就是他做的。
徐宜主在後宮的人被陳習彧拔除不少，就連剩下的那些也大多偃旗息鼓，不敢輕舉妄動。
這次徐宜主的壽宴自然也是陳習彧的人負責的。
這個他以“孝”為名送給徐宜主的禮，卻反而又讓她多了一宗罪。
今日的壽宴原本與往日沒什麽不同。沈執荑的位置是除了兩位太後和徐宜主外，離陳習彧最近的。
她只要稍一擡頭，就能看到對方臉上的神情。
他的眼睛已經拆了藥，又如從前般總是帶著笑意看人，而當落到她身上時，那笑意會愈濃幾分。
陳習彧喚來小太監，讓他給沈執荑送了一碟自己桌上的菜去。
這也不是第一次了，殿上的人大多見怪不怪，有人不解，身旁的人也給他解釋了沈執荑和皇帝的關系。
沈執荑開始明白明越為何總是坐不住了，這漫長又無趣的儀軌，人們連賀詞都和陳習彧萬壽節時說的差得不多。
她進宮不過半年就已經厭煩宮裏，那這裏面的人呢？她們都不嫌這裏無趣嗎？
沈執荑低頭盤算著，還有多久才能結束今日這場宴會。
卻未曾想昭靖公主突然起身，她舉杯向徐宜主敬酒。這倒也還好，畢竟陳醒確實時時刻刻都想著嫁給徐鶴言，討好徐宜主也並不讓人意外。
“皇祖母，今日是您的壽辰，只可惜二皇兄不在，不然恐怕會更熱鬧些。”昭靖公主主動道。
徐宜主聞言似乎也頗為傷感：“你二皇兄是個孝順聰穎的，幼時也時常到我宮中來，可惜啊。”
這句話一出，沈執荑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嗤。她循聲望去，看到是鄭觀音滿臉厭惡。
廣陵公主死得不明不白，這人算是嘗遍世態炎涼，又得知此事和徐家也有關系。
鄭觀音如今已經不比從前惡劣，她察覺到沈執荑的目光，也只是點頭對她輕笑。
沈執荑收回目光，然後聽到徐宜主道：“說起你二皇兄，他的文韜武略並不在皇帝之下。可七年前抗擊戎狄，怎麽會犯錯以致兩萬精兵被敵軍坑殺，自己後來也命喪沙場。”
沈執荑聽到兩人的對話有些奇怪，然而下一刻她就明白這兩個人究竟在做什麽了。
她看到昭靖公主起身跪在大殿正中，叩首大聲道：“皇祖母有所不知，二皇兄並非紙上談兵害得我軍大敗。”
明太後聞言立刻呵斥道：“是哀家把你寵壞了嗎？竟叫你如此不知禮數。”
“你這孩子也是，”徐宜主假意勸阻，“你又是從何得知的？”
“孫女自然有人證物證，乃至關山一戰其實都是二皇兄的功績。只是有人心思狠毒，殺人不夠，還侵吞他人戰果。”昭靖公主厲聲道，目光落在明夫人身上。
沈執荑後知後覺，明白今日這場局是什麽了。
關山之戰有多慘烈呢？
這場戰後，邊關諸城戶戶招魂，家家怨別。
它又有多重要呢？
這場戰役直接讓漠北諸城百姓奉明將軍為戰神，直接導致漠北兵權從徐家落入明家手中，更是直接托舉整個明家扶搖直上，且無人敢置喙。
那可是直接逆轉戰局的關山之戰，那可是在朝堂一片唱衰聲中，擊潰敵軍，收覆山河的衛國之戰。
而現在，昭靖公主說，這場戰役並不屬於明家。
朝堂一片嘩然，連樂師都停下手中的絲竹管弦。
明夫人忙跪道：“陛下，此乃汙蔑。”
“陛下，臣亦能替昭靖公主作證。”裴應遲起身跪下，“臣曾為二殿下伴讀，最是了解他為人品性、能力手腕，從未相信他居然會犯下那般大錯。”
“後來臣暗中調查，才知那錯乃是明將軍所犯，卻因二殿下戰死，便將罪名加在他身上”裴應遲這話又給徐家定了一宗罪。
他用力磕頭：“還望陛下明察！”頗有以死進諫的文人“風骨”。
徐宜主見堂上諸人的反應都夠了，便慈愛道：“既然證人也在，不如傳……”
“今日是皇祖母壽宴，還是先等壽宴完了再說。”陳習彧打斷對方未盡之言，“先退下，繼續奏樂。”
沈執荑擡眸看陳習彧雲淡風輕的樣子，她實在沒想到這人面對這種大事，居然還會這般不在意。
有陳習彧的話，樂師立刻開始恢覆奏樂，可昭靖公主卻仍堅持道：“皇兄！此事不查，敢問你可是問心有愧！”
“陳醒！”
“殿下！”
沈執荑聽到有兩人都在斥責陳醒，一人自然是明太後，另外那個卻是她沒有想到的人——徐鶴言居然站出來護著陳醒。
“陛下，殿下失言，想必是飲酒頭昏。”徐鶴言跪下替陳醒求情。
沈執荑向陳習彧看過去，他仍然微微笑著：“無礙……”
“我清醒得很！”陳醒盯著陳習彧，眼裏有些偏執：“陛下，你不徹查二皇兄的死，今日也想將此事輕輕揭過。你當真問心無愧嗎？”
“還是二皇兄的死……”
“住口。”陳習彧終於打斷了陳醒的話。
陳習彧道：“此事要查，但今日是皇祖母壽宴，你此舉不妥。”
因為他的語氣太過平淡，沈執荑都要以為剛才的鬧劇只是她的幻覺，但殿上其他人的反應又提醒她這些都是真實的。
陳習彧這樣沈穩的性格，是真的適合做皇帝。
“皇……”
陳醒似乎還想說什麽，而這次陳習彧似乎終於生氣了，他將杯盞碗碟盡數拂落在地。
眾人連忙跪下，沈執荑也聽到對方冷聲道：“朕說，此事容後再議。”
他這句話一出，陳醒再膽大也不敢再說話。
“奏樂。”陳習彧吩咐道。
宮人們上去收拾好東西，重新擺上酒壺點心那些東西，陳習彧才像是恍然大悟般：“都平身罷。”
宴會後面仍繼續按步驟進行，只是在座的人都食不知味。畢竟，任誰有了剛才那番話，都不會再有心思吃下東西。
明家算是陳習彧的人，誰都知道今晚這件事表面是沖著明家去的，實際上卻是劍指陳習彧。
被自己親妹妹聯合外人捅了這麽一刀，沈執荑以為他肯定是難過的，卻沒想到對方仍神色自若。
與她目光相對，還笑著頷首，似乎……是在安撫自己？
陳習彧是不是沒聽清剛才那些話啊？
這要是換了她，今天這些壞東西一個都別想活。
夜深酒醉，宴會終於結束，陳習彧作為帝王自然是最先離開的。
眾人跪拜行禮，他卻在沈執荑面前停下伸出手。
兩人一起離開，沈執荑想到對方剛才砸東西的舉動，安慰他：“陛下，莫要生氣，想來公主只是受人蒙蔽。”
陳習彧今日喝了不少酒，身上有些酒氣，但眼神卻還很是清明：“朕沒有生氣。”
沒生氣還摔杯盞、觴斛？
陳習彧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，解釋道：“摔東西只是手段，看起來動怒也只是手段。”
沈執荑聽到這句話，仔細揣摩，隨即像是終於明白過來般：“陛下，今日全是演給他們看的？”
“嗯。”陳習彧拉過她的手，撇下侍奉的宮人，“朕為何要為不在意的人和事動怒。”
他倘若沒失憶還好，可他失憶了，對他而言所謂親人也不過是陌生人。更何況，倘若那些人與他真有情分，為何面對這些人，他從無半分信任。
而南州第一次見沈執荑時，他雖同樣沒記憶，卻會像是雪夜歸家的旅人般松了口氣。
兩人散步至上次沈執荑和裴應遲相會的桃花林，沈執荑忍不住心虛，她不知道陳習彧知不知曉這件事。
陳習彧卻仰頭，摘下一朵桃花別在沈執荑的鬢邊：“今年的桃花開得真早。”
沈執荑撫摸鬢邊這朵桃花，花瓣摸起來嫩嫩的。
果然，即使是在上京這樣厚重的地方，它孕育的花兒也都是鮮嫩的。
兩人在林間漫步，陳習彧的心情似乎真的沒有受到剛才事情的影響，他道：“你知道今日這事，怎麽解決最好嗎？”
沈執荑想了會兒：“臣女覺得陛下這樣處理就很好。”
沒能讓今日的事情真的不可挽回，同時也算是威懾住了蠢蠢欲動的人。
“不是。”陳習彧狡黠一笑，“這是次一等的方法。”
清淺的月光照在陳習彧臉上，沈執荑這才看清他略微泛紅的臉——所以，這人其實是有點醉了。不然平日裏，他是絕不會這樣笑的。
陳習彧認真教她：“最好的辦法，是直接殺掉跪著的那幾個人，然後再挑個出身高貴的旁觀者問他會不會說出去。”
“如果他說會，那就繼續殺，殺到有人說不會為止。”
這樣的事不是沒人做過，不過那已經是前朝的事了。前朝皇帝想誅殺權臣，結果消息不慎走漏，權臣直接於大殿弒君，同時殺了殿內百餘人知情者。
沈執荑問：“那陛下為何不這樣做呢？”
既然他不在意那些人，這樣做也不是不可以。
陳習彧輕柔笑著：“朕不喜歡。次一等的方法雖然麻煩，但朕喜歡。”
有的人的底色是善，所以即使他知道另一條捷徑，他仍舊會選擇原本那條曲折的路。
“哎呀。”此處來的人少，路上有不少碎石，沈執荑一不小心就崴了腳。
“你還好嗎？”陳習彧扶著她，檢查她腳上的傷。
沈執荑搖頭，但陳習彧卻蹲下道：“來，朕背你。”
“此處碎石太多，不好走的。”沈執荑提醒他。
這樣的路一個人都不好走，更何況是背著一個人走。
“你幫朕看路，朕背著你走。”陳習彧道。
沈執荑伸手攬住他的肩，輕輕將臉貼在他背上。因為隔得很近，她能清晰聞到他身上的酒味。
她原本是最討厭和害怕喝酒的男人的，可陳習彧喝醉她卻一點都不討厭。
陳習彧這個人，連喝醉都是恬靜的。
“朕剛才講清楚了嗎？”沈執荑聽到陳習彧的話。
這人最近似乎執著於教她這些東西，她點頭：“很清楚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沈同學：不是吧，他真打算教我權謀啊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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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執荑原以為大婚的事很急。陳習彧今歲二十有四，放在尋常的高門顯貴身上，這個年紀孩子怕是都繞膝了。
但他從即位開始都擱置選秀事宜，頭三年還能用孝道搪塞過去，之後就不乏朝臣上折子，但陳習彧又是三四年置之不理。
民間也有傳聞說陳習彧恐怕身患隱疾，不然怎麽會到他這個年紀卻不願娶妻。
這個說法沈執荑也略有耳聞，但從她與這人的相處來看，想到溫泉行宮時那人情動的表現——他應當沒什麽隱疾。
朝臣們這些年也從一開始滿懷熱情，到逐漸例行公事般上折子。
沈執荑的出現讓那些言官又看到一絲希望，所以不僅催促陛下早日大婚，還提議選秀的事。
而這些是沈執荑幫陳習彧讀折子的時候知道的。
陳習彧連泡溫泉都看書的後果就是，他的眼睛最近有些不舒服。
樂頤說是因為頭疾的緣故，再加之平日裏陳習彧總是沈於政務，眼睛自然也就不好了。
沈執荑起初並不想答應，但在陳習彧“我看不見”“謝謝你”“給”等話術下，她只好答應。
她負責把奏折讀給陳習彧聽，陳習彧負責說該怎麽處理，她再轉寫到折子上。
這幾日殘雪盡消，春光正好，暖洋洋的午後明光灑到兩個人身上。
沈執荑擡頭就能看到陳習彧，他的眼睛因為敷藥綁著白布，沒有那雙總是含情脈脈的眼睛，他整個人都清冷許多。
“怎麽繼續不讀？”陳習彧“看”向沈執荑問。
沈執荑的手落在那奏折上的“葉之玄”上，她心中厭惡，卻還是一五一十按著內容念了出來。
是封請安折子，葉之玄從南州去了安西，這一去千裏，話裏卻全是對陳習彧的感激，以及……最後隱隱約約問了她的現狀。
陳習彧聽完後也沒說回什麽，只把折子從沈執荑手中抽出來：“下一封。”
“陛下不回他嗎？”沈執荑知道葉之玄是陳習彧的心腹，他難道就這樣置之不理嗎？
陳習彧輕笑：“你不喜歡他，那朕也厭惡他。”
這話說的很有昏君的意味。
不過陳習彧又解釋道：“葉之玄此人出身寒門，性情剛毅，可以用作出頭鳥，卻不能長久任用。”
他像個學堂裏的老先生，一字一句給沈執荑講解這樣做的原因。
“背叛過一次的人會更好用，因為你能知道他最大的軟肋是什麽。可有的人不只會背叛一次。”陳習彧雖然看不見沈執荑，但還是摸索著找到了她的手，“這得你自己去辨別。”
沈執荑聽到眼前這人的話——她怎麽覺得陳習彧似乎是想讓她學這些啊，但這些東西不該她學的。
“陛下，這些臣女不該聽。”沈執荑小聲道。
她信任陳習彧這個人，可她也明白什麽是君恩如流水。今日愛她時，什麽都能說給她聽，來日相看兩厭，就會收回所有一切。
陳習彧卻攥緊她的手：“朕想你無憂無慮，可朕更想你白刃在手。”
年少時的陳習彧就是因為以為他無所不能，才讓沈執荑最後差點死掉，他不會再重蹈覆轍。
沈執荑默默點頭，又翻開下一封奏折。
是提議選秀的。
陳習彧讓她如前幾封類似的折子般否掉了，沈執荑就故意揶揄他：“陛下，當真不想選秀嗎？那些小娘子年輕貌美，品行端正，自然都是好的。”
他輕敲了一下幾個書案，摟著沈執荑道：“朕看是你饞人家小娘子的美貌。朕這些日子隱約記起來一些東西，你從前是不是就喜歡到花樓裏玩。”
“我那是為她們跑腿蹭口點心吃。”沈執荑辯解，然後意識到發現陳習彧話中的意思，“陛下是記起來呢？”
“一點。”陳習彧這些日子雖然因為停藥時而頭疼，但卻偶爾在夢中能隱隱約約記起點什麽，“朕記起你牽著我的手，我們兩個人在太平街漫步……”
日頭很好，那時的沈執荑活潑愛笑，眼裏的都是明亮的光，好像沒有半分不開心的事——可她年少時，明明活的那般苦。
“還有嗎？”沈執荑心裏滿懷期待。
陳習彧若是能記起兩人為何錯過那段就好了。
但他搖頭：“沒了，只有些畫面。連記憶裏你究竟說了些什麽，朕都不知道。”
沈執荑有些傷感，眼睫微垂，陳習彧看不見卻感受到了，於是他轉移話頭：“你不是問朕為何不選秀嗎？”
“朕的精力也有限，愛你足矣。”陳習彧總是不吝嗇表達愛意。
沈執荑聞言丟了筆，紮進他懷裏蹭了蹭，他無奈失笑，卻還是輕撫著她的肩安慰。
他道：“遲早能記起來的。”
可能是今天，也可能是明日，但總可以的。
徐宜主這個人嘴上說著清修和什麽節儉，但她的壽宴卻辦的風風光光，比之去年陳習彧的萬壽宴都沒差多少。
這樣不符禮制的事情，沈執荑覺得不妥，外頭的自然也覺得不妥。
陳習彧卻並沒什麽表示，然後沈執荑就後知後覺明白這事就是他做的。
徐宜主在後宮的人被陳習彧拔除不少，就連剩下的那些也大多偃旗息鼓，不敢輕舉妄動。
這次徐宜主的壽宴自然也是陳習彧的人負責的。
這個他以“孝”為名送給徐宜主的禮，卻反而又讓她多了一宗罪。
今日的壽宴原本與往日沒什麽不同。沈執荑的位置是除了兩位太後和徐宜主外，離陳習彧最近的。
她只要稍一擡頭，就能看到對方臉上的神情。
他的眼睛已經拆了藥，又如從前般總是帶著笑意看人，而當落到她身上時，那笑意會愈濃幾分。
陳習彧喚來小太監，讓他給沈執荑送了一碟自己桌上的菜去。
這也不是第一次了，殿上的人大多見怪不怪，有人不解，身旁的人也給他解釋了沈執荑和皇帝的關系。
沈執荑開始明白明越為何總是坐不住了，這漫長又無趣的儀軌，人們連賀詞都和陳習彧萬壽節時說的差得不多。
她進宮不過半年就已經厭煩宮裏，那這裏面的人呢？她們都不嫌這裏無趣嗎？
沈執荑低頭盤算著，還有多久才能結束今日這場宴會。
卻未曾想昭靖公主突然起身，她舉杯向徐宜主敬酒。這倒也還好，畢竟陳醒確實時時刻刻都想著嫁給徐鶴言，討好徐宜主也並不讓人意外。
“皇祖母，今日是您的壽辰，只可惜二皇兄不在，不然恐怕會更熱鬧些。”昭靖公主主動道。
徐宜主聞言似乎也頗為傷感：“你二皇兄是個孝順聰穎的，幼時也時常到我宮中來，可惜啊。”
這句話一出，沈執荑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嗤。她循聲望去，看到是鄭觀音滿臉厭惡。
廣陵公主死得不明不白，這人算是嘗遍世態炎涼，又得知此事和徐家也有關系。
鄭觀音如今已經不比從前惡劣，她察覺到沈執荑的目光，也只是點頭對她輕笑。
沈執荑收回目光，然後聽到徐宜主道：“說起你二皇兄，他的文韜武略並不在皇帝之下。可七年前抗擊戎狄，怎麽會犯錯以致兩萬精兵被敵軍坑殺，自己後來也命喪沙場。”
沈執荑聽到兩人的對話有些奇怪，然而下一刻她就明白這兩個人究竟在做什麽了。
她看到昭靖公主起身跪在大殿正中，叩首大聲道：“皇祖母有所不知，二皇兄並非紙上談兵害得我軍大敗。”
明太後聞言立刻呵斥道：“是哀家把你寵壞了嗎？竟叫你如此不知禮數。”
“你這孩子也是，”徐宜主假意勸阻，“你又是從何得知的？”
“孫女自然有人證物證，乃至關山一戰其實都是二皇兄的功績。只是有人心思狠毒，殺人不夠，還侵吞他人戰果。”昭靖公主厲聲道，目光落在明夫人身上。
沈執荑後知後覺，明白今日這場局是什麽了。
關山之戰有多慘烈呢？
這場戰後，邊關諸城戶戶招魂，家家怨別。
它又有多重要呢？
這場戰役直接讓漠北諸城百姓奉明將軍為戰神，直接導致漠北兵權從徐家落入明家手中，更是直接托舉整個明家扶搖直上，且無人敢置喙。
那可是直接逆轉戰局的關山之戰，那可是在朝堂一片唱衰聲中，擊潰敵軍，收覆山河的衛國之戰。
而現在，昭靖公主說，這場戰役並不屬於明家。
朝堂一片嘩然，連樂師都停下手中的絲竹管弦。
明夫人忙跪道：“陛下，此乃汙蔑。”
“陛下，臣亦能替昭靖公主作證。”裴應遲起身跪下，“臣曾為二殿下伴讀，最是了解他為人品性、能力手腕，從未相信他居然會犯下那般大錯。”
“後來臣暗中調查，才知那錯乃是明將軍所犯，卻因二殿下戰死，便將罪名加在他身上”裴應遲這話又給徐家定了一宗罪。
他用力磕頭：“還望陛下明察！”頗有以死進諫的文人“風骨”。
徐宜主見堂上諸人的反應都夠了，便慈愛道：“既然證人也在，不如傳……”
“今日是皇祖母壽宴，還是先等壽宴完了再說。”陳習彧打斷對方未盡之言，“先退下，繼續奏樂。”
沈執荑擡眸看陳習彧雲淡風輕的樣子，她實在沒想到這人面對這種大事，居然還會這般不在意。
有陳習彧的話，樂師立刻開始恢覆奏樂，可昭靖公主卻仍堅持道：“皇兄！此事不查，敢問你可是問心有愧！”
“陳醒！”
“殿下！”
沈執荑聽到有兩人都在斥責陳醒，一人自然是明太後，另外那個卻是她沒有想到的人——徐鶴言居然站出來護著陳醒。
“陛下，殿下失言，想必是飲酒頭昏。”徐鶴言跪下替陳醒求情。
沈執荑向陳習彧看過去，他仍然微微笑著：“無礙……”
“我清醒得很！”陳醒盯著陳習彧，眼裏有些偏執：“陛下，你不徹查二皇兄的死，今日也想將此事輕輕揭過。你當真問心無愧嗎？”
“還是二皇兄的死……”
“住口。”陳習彧終於打斷了陳醒的話。
陳習彧道：“此事要查，但今日是皇祖母壽宴，你此舉不妥。”
因為他的語氣太過平淡，沈執荑都要以為剛才的鬧劇只是她的幻覺，但殿上其他人的反應又提醒她這些都是真實的。
陳習彧這樣沈穩的性格，是真的適合做皇帝。
“皇……”
陳醒似乎還想說什麽，而這次陳習彧似乎終於生氣了，他將杯盞碗碟盡數拂落在地。
眾人連忙跪下，沈執荑也聽到對方冷聲道：“朕說，此事容後再議。”
他這句話一出，陳醒再膽大也不敢再說話。
“奏樂。”陳習彧吩咐道。
宮人們上去收拾好東西，重新擺上酒壺點心那些東西，陳習彧才像是恍然大悟般：“都平身罷。”
宴會後面仍繼續按步驟進行，只是在座的人都食不知味。畢竟，任誰有了剛才那番話，都不會再有心思吃下東西。
明家算是陳習彧的人，誰都知道今晚這件事表面是沖著明家去的，實際上卻是劍指陳習彧。
被自己親妹妹聯合外人捅了這麽一刀，沈執荑以為他肯定是難過的，卻沒想到對方仍神色自若。
與她目光相對，還笑著頷首，似乎……是在安撫自己？
陳習彧是不是沒聽清剛才那些話啊？
這要是換了她，今天這些壞東西一個都別想活。
夜深酒醉，宴會終於結束，陳習彧作為帝王自然是最先離開的。
眾人跪拜行禮，他卻在沈執荑面前停下伸出手。
兩人一起離開，沈執荑想到對方剛才砸東西的舉動，安慰他：“陛下，莫要生氣，想來公主只是受人蒙蔽。”
陳習彧今日喝了不少酒，身上有些酒氣，但眼神卻還很是清明：“朕沒有生氣。”
沒生氣還摔杯盞、觴斛？
陳習彧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，解釋道：“摔東西只是手段，看起來動怒也只是手段。”
沈執荑聽到這句話，仔細揣摩，隨即像是終於明白過來般：“陛下，今日全是演給他們看的？”
“嗯。”陳習彧拉過她的手，撇下侍奉的宮人，“朕為何要為不在意的人和事動怒。”
他倘若沒失憶還好，可他失憶了，對他而言所謂親人也不過是陌生人。更何況，倘若那些人與他真有情分，為何面對這些人，他從無半分信任。
而南州第一次見沈執荑時，他雖同樣沒記憶，卻會像是雪夜歸家的旅人般松了口氣。
兩人散步至上次沈執荑和裴應遲相會的桃花林，沈執荑忍不住心虛，她不知道陳習彧知不知曉這件事。
陳習彧卻仰頭，摘下一朵桃花別在沈執荑的鬢邊：“今年的桃花開得真早。”
沈執荑撫摸鬢邊這朵桃花，花瓣摸起來嫩嫩的。
果然，即使是在上京這樣厚重的地方，它孕育的花兒也都是鮮嫩的。
兩人在林間漫步，陳習彧的心情似乎真的沒有受到剛才事情的影響，他道：“你知道今日這事，怎麽解決最好嗎？”
沈執荑想了會兒：“臣女覺得陛下這樣處理就很好。”
沒能讓今日的事情真的不可挽回，同時也算是威懾住了蠢蠢欲動的人。
“不是。”陳習彧狡黠一笑，“這是次一等的方法。”
清淺的月光照在陳習彧臉上，沈執荑這才看清他略微泛紅的臉——所以，這人其實是有點醉了。不然平日裏，他是絕不會這樣笑的。
陳習彧認真教她：“最好的辦法，是直接殺掉跪著的那幾個人，然後再挑個出身高貴的旁觀者問他會不會說出去。”
“如果他說會，那就繼續殺，殺到有人說不會為止。”
這樣的事不是沒人做過，不過那已經是前朝的事了。前朝皇帝想誅殺權臣，結果消息不慎走漏，權臣直接於大殿弒君，同時殺了殿內百餘人知情者。
沈執荑問：“那陛下為何不這樣做呢？”
既然他不在意那些人，這樣做也不是不可以。
陳習彧輕柔笑著：“朕不喜歡。次一等的方法雖然麻煩，但朕喜歡。”
有的人的底色是善，所以即使他知道另一條捷徑，他仍舊會選擇原本那條曲折的路。
“哎呀。”此處來的人少，路上有不少碎石，沈執荑一不小心就崴了腳。
“你還好嗎？”陳習彧扶著她，檢查她腳上的傷。
沈執荑搖頭，但陳習彧卻蹲下道：“來，朕背你。”
“此處碎石太多，不好走的。”沈執荑提醒他。
這樣的路一個人都不好走，更何況是背著一個人走。
“你幫朕看路，朕背著你走。”陳習彧道。
沈執荑伸手攬住他的肩，輕輕將臉貼在他背上。因為隔得很近，她能清晰聞到他身上的酒味。
她原本是最討厭和害怕喝酒的男人的，可陳習彧喝醉她卻一點都不討厭。
陳習彧這個人，連喝醉都是恬靜的。
“朕剛才講清楚了嗎？”沈執荑聽到陳習彧的話。
這人最近似乎執著於教她這些東西，她點頭：“很清楚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沈同學：不是吧，他真打算教我權謀啊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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